原上无白鹿,人间有忠实
高鸿
腿疼已有时日。一大早在交大附二院打针,突然收到作家赵丰的短信:“今晨7:40左右,著名作家、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,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,享年73岁。”虽然,知道陈老师病重,但还是不相信就这么匆匆,觉得有些诧异。
“——真的吗?”
“真的啊,我心痛绝!”
看来是真的了。心里沉沉的,赶快打开手机微信。微信上,关于陈老师去世的消息已经刷屏了!看着看着,竟无语凝咽。半天,我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与陈老师相识,已有十年时间。那时候,我不过是个文学爱好者,先后多次读《白鹿原》,对陈老师十分仰慕。2006年,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《沉重的房子》,出版社要求名家推荐,慕名找到陈老师,他竟欣然应允。看完作品后,郑重其事地给我写了一段话:“这是一部与当下生活发展同步的小说,生动真实地描写出陕北乡村现在时的生活形态,已引起读者强烈的反响和关注。陕西文学界又跃出一位颇富才情的青年作家了!”2007年5月,《沉重的房子》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,首印20000万册,十分畅销,地摊盗版盛行,出版社于是紧接着推出了普及版,印数30000册,希望在西安召开研讨会并签名售书。研讨会很成功,请来了北京和陕西的著名作家及评论家。我报着侥幸的心理给陈忠实老师打电话,希望他能参加我的研讨会,没想到陈老师爽然答应。我说要去接您吗?他说不用,那地方我知道呢。我想他一定是把我错当成了一位熟人,所以这么爽快。他那么忙,时间那么珍贵,等反应过来后,估计是不会来的。
第二天,邀请嘉宾陆续到会,包括北京的客人。陈老师如约而至,和所有人打招呼后第一个发言。陈老师说:“以前不知道有高鸿这么一个人,突然冒出来,写了这么厚重的一部小说,勇气可嘉,写得也不错……”想着自己仰慕已久的文学前辈对自己如此鼓励,我很感动。活动快结束的时候,他有事要走,我跟了出去,拿出图书公司准备的红包递给他。陈老师义正严辞地说:“这是做什么?我不要。”说完转身离去。我说那我送送您吧?他说我离得不远,你还是招呼那些远方的客人吧。
此后,与陈老师的联系便多了起来,经常在省作协的一些活动上见到他。2009年,我申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希望陈忠实推荐,他说:“好!”我拿出表格,原想着只要他签上名字就行了。陈老师看了看,在推荐栏写了几百字的推荐语,对我高度评价,并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他的名章。我诚惶诚恐,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接下来的见面,大多是参加文学活动,见面寒暄几句。陈老师住在南郊的一所大学,离我有两站路。每每想见时,打个电话,他说你过来吧。我就去了。想着这么一位名满天下的作家,家里会是怎么样呢?没想到他住在三楼一间普通的房子里,里面堆满了书,设施很简陋。说起研讨会的事,我说那天打电话,没指望你能来的。陈老师说你现在还是新人,新人需要扶帮哩。好好写,也多看别人怎么写。我说你的《白鹿原》太好了,那黑娃和小娥有原型吗?他嘿嘿一笑,然后就给我讲故事。中午了,我说咱们出去吃点饭吧?陈老师说不用,我冰箱里有吃的,出去浪费时间呢。看他很坚持,就没有再强求。
2009年9月,父亲溘然长逝,我打电话想让陈老师提个挽联,他一口应诺,接着又打了几次电话,询问我父亲的详细情况……2010年,我的长篇小说《农民父亲》与陈老师的散文随笔集《我的行走路笔记》荣获“吉林省第二届新闻出版精品奖”。我将此事说与他,陈老师十分高兴,问:“还有谁获奖?”我说还有张抗抗。他说张抗抗小说写得好,应该获奖。朋友出书,想请陈忠实题写书名,答应给润笔费。我说明情况,陈老师说你把要写的书名发给我,润笔费不要。我知道他的固执。记得有一次听说他身体不好,特意买了些保健品到家里看他,陈老师说:“拿这干啥?”我说您创作辛苦,补补身子吧。他说我不要。然后坐下来聊了一会,走的时候,陈老师又说:“你把东西拿走。”我坚持,他火了:“这些东西我用不上,让你拿走就拿走!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!”见陈老师真的生气了,我只好把东西提走。
此后,每次打电话要去看他,他先问有没有事?我说没事,就是想去看看您。他说我好着哩,你忙,就不要来了。我坚持要去,他就说:“那你不要带任何东西。”我说:“我给您带一副字吧,我写的。”陈老师呵呵一笑,说好,你过来吧。进屋后,我问:“陈老师,您身体好着吧?”他呵呵一笑:“好着哩好着哩!”然后让我坐下,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。我拿出自己写的字让他看,他说一看你就是练书法的,写的很不错嘛。末了,我起身告辞,他说且慢,进了书房,拿出一套宣纸珍藏版的《白鹿原》,签名盖章,然后说:“送你的,拿去吧。”
每年春节过后,我会给陈老师打电话,说想去看看他。他说你忙,就不要来了。我说想见见您哩。他说那你啥也不要拿,我不要。我说老家带来一箱苹果,没花钱。陈老师说那你就带上吧。
说实话,一直想请陈老师写一幅字,却又不好开口。因为我知道市面上陈老师的字很值钱,一副好几千块呢。我给钱,他肯定不要。到了家里,陈老师热情地为我沏茶,嘘长问短。我说您身体好着吧?他说好着哩!见到我的苹果,陈老师很高兴,说我不白吃你的苹果,你看,我给你写了一幅字呢。说完展开四尺宣纸,上书:“既随物以婉转,亦于心而徘徊”。陈老师说,这是刘勰的诗,我最喜欢的两句话呢。送给你,算是勉励吧。
心里暖烘烘的,不知说啥才好。随后的日子,陈老师还送过我两幅字。推辞,他就恼了。我的书房叫“闲云阁”,先后请贾平凹、高建群、肖云儒等老师提写。我给陈老师打电话,他一口应允,说写好了联系我。过了一会,陈老师又打来电话,问横的竖的?我说横的。他说:好。几天后,陈老师来电话,说已经写好,让我去取。适时正好在外面采风,便说等回去再取。谁知回去后联系,陈老师说不好意思,给你写的“闲云阁”让别人拿走了。不要紧,我给你再写一副。我说好,谢谢陈老师。过了一会,他又打来电话:“高鸿,暑你的名字不?”我说:“您署上吧,反正我又不送人。”
去年春节过后,我一如既往去家里看他。一进门,见陈老师形容憔悴,就问:“您身体咋样?”他边摇头边说:“不好,不好。唉,别说咧……”我心里一沉,觉得有些难过。就劝他多注意休息,身体不好要去医院,等等。后来,女儿高一宜因为要出书,我想让陈老师推荐,打印了一套书稿。几天后,陈老师打电话让我去取。他拿出两张纸,写的是同样的内容。陈老师说:“这一张是开始写的,字有些小了,我就重写了一份。两份你都拿去吧!”高一宜作品集《别说话》出版的时候,陈老师的推荐语印在扉页上。女儿几次要求去见陈老师,我答应了她,却终未能够……今天中午,女儿从学校打来电话:“爸,是不是陈忠实老师去世了啊?”我“嗯”了一声。一时,电话上的她竟哽咽起来:“爸,你说过,带我去见陈老师呢……”
是啊,我是说过的,并且告诉了陈老师,想给你们留一张合影。可是太匆匆,他没有等到你高考以后就走了。这一走,便是永别!
近几个月来,我的腿一直不好,不能走路。我想等腿好些的时候,再去看看陈老师,没想到,再也没机会了。从西安回来后,不停地刷朋友圈,看大家各种形式的悼念,我就跟着默默地流泪。多年来,《白鹿原》一直是我心目中的一座高峰,我想她也是中国现在文学的一座丰碑,耸立在文学的高原上,成为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。说实话,我是一直期待着,有那么一天,陈老师以及他的《白鹿原》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我认为他是有这个份量,也有这个资本的。我还期待着,他能够健康长寿,创作出更多的作品,成为我们的精神财富。他的文字是平实的,跟他的人一样,一点也不张扬,却给人以震撼的力量!他生活简朴,严以律己,心地善良,为人忠厚,于文,于人,都成为我心中的标杆!他在《白鹿原》里塑造了那么多的人物,每一个都立体鲜活,生动传神,成为文学经典。同路遥一样,他把自己的终生都托付给了文学。相信——他的名字将会如同他的作品一样,在无数人的心中树起一座不朽的丰碑!
陈老师,您一路走好!
2016年4月29日草于咸阳闲云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