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苦 呀”
高 鸿
这几天，心里一直被一些事闹腾着。本来工作就忙，加之最近要出期刊，写小说，看见放假后每天在跟前晃悠的孩子，心里就烦得不行，于是瞅一个机会把她们送回老家了。
我们一家人本来是可以一起回家的，然而因为一只鸭子，妻子被女儿小宜留下了。她给了母亲500元钱，要她专门照看她的鸭子“苦呀”。
鸭子是小宜一个月前花一元钱买回来的，当时跟她一起买鸭子的同学把鸭子带回去后都被母亲扔了出去，唯独她的这只被我们收留了。小宜说起同学那只小鸭被母亲从楼上扔下的时候，眼睛红红的，我们也觉得很残酷。不管怎样，它是一只小生命啊，怎么能这样草菅鸭命呢？
小鸭子是黑色的，毛茸茸的很可爱。妻子在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居然没有骂，因为我们这孩子已经养过很多小动物了，有小鸡，养到半大不小的时候送人了；三只小鹌鹑，一只小白兔，死于非命；两只小狗，一只小猫，送人了，还有几条鱼、几只小蜗牛，等等，最后都没有坚持到底。说白了是我们没有耐心，家里也没有那个条件。这些动物非常可爱，可是也非常淘人，它们在家里胡作非为，令你哭笑不得。
小鸭子很小，放在手心里还占不满。每天叽叽喳喳地叫着，样子很逗人。这么小的东西一般是很难养活的，我想她玩上几天，小鸭子死了，也就算了。小宜每天放学回来，第一件事便是看她的鸭子，跟鸭子玩一会才会写作业。我出差在外，她把电话打通后，要我听小鸭子的声音。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跑起来看，听见叫唤就给它吃东西，或者喝水。小家伙一天天长大，手心都放不下了，满地乱跑。家里有了这么个小精灵，妻子的脸上也乐呵呵的。
好景不长，随着鸭子的长大，它的食量也越来越大，一般饭食不好好吃，女儿于是就带它到草坪里找蜗牛。小区的院子里有很多蜗牛，小鸭子很贪吃，每次都要吃到不能再进食为止。尝了蜗牛的滋味后这家伙就什么也不吃了，每天天还没亮，小鸭就开始啼叫了，“苦呀苦呀”地，我们就该起床了。孩子们带着它来到院子，一顿饱餐之后它就安息了。有时叫了半天没人理，它就挣扎着跑了出来，来到卧室孩子们的床头，对着她们“苦呀苦呀”地叫。小宜说你每天好吃好喝，苦什么？小鸭“苦呀苦呀”地对着她叫，仿佛在说：“我饿得肚子咕咕叫，怎么不苦？”小宜于是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，叫“苦呀”。
“苦呀”在妻子和孩子们的照料下，长得很快，没多久关它的那个纸箱子就不管用了，它轻而易举地就能跑出来。跑出来后就满地乱跑，“苦呀苦呀”地叫，孩子们于是就知道它饿了。这东西吃得多，也拉得多。只要它一出来，伸伸腰拍拍翅膀，接着便是随地拉屎，木地板上到处都是，很恶心。两个女儿平日里看见粪便都绕着走，悟着鼻子半天喘不过气，但是小鸭子的粪便她们从不嫌脏，跟在后面就收拾了。鸭子越来越大，也拉得越来越多。夏季高温，家里的气味很大，我于是就开始抗议，要求把鸭子送人，遭到女儿的坚决反对。
说实话，鸭子在我的记忆力一直很模糊，因为从来没养过，仅仅是远远地看见它们在池塘里游着，然后笨拙地爬上岸，摇摇摆摆地往前走，样子很可笑。鸭子的肉不怎么好吃，甚至在北京的全聚德吃过，也觉得不怎么的。对这种动物的了解远远没有鸡多。听说鸭子认人，它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喂养它的人便是母亲，于是妻子和女儿便成了它的母亲，在家里从厨房追到客厅，从卧室追到卫生间，脚丫“哒哒哒”，身子摇晃着，样子很可爱。小鸭喜欢摇尾巴，喜欢伸长脖子拍翅膀，尽管那翅膀还没有羽毛，它像一个孩子似的跟在人后面，生怕把它遗弃了。每每出去，左右不离。小区里的人都觉得有趣，纷纷围过来看：“呀，这鸭子真可爱！”“几天不见，长大了啊！”回头却窃窃私语：——一个老大人每天带着鸭子散步，多滑稽啊！妻子也感觉到了，苦笑一下。但令她最头疼的是草地里面的蚊子很多，每次把鸭子喂饱了，她身上的肉把蚊子也喂饱了。回到家里，腿上、胳膊上肿起一块块的红斑，瘙痒难耐。然而妻子还在坚持着，因为孩子喜欢，不能再伤她的心了啊！记得女儿刚离开的那几天，小鸭子每天都要到卧室找好几次，实在找不着了，便窝在女儿的拖鞋上不走，看得人心疼。
事情发生的转折点是小宜回家以后。为了让母亲安心地为自己照看鸭子，她把自己辛辛苦苦攒的压岁钱全部给了母亲。妻子开始不要，最后就收下了，她申明并不是因为这点钱才照看鸭子，而是因为鸭子可怜。女儿走后，每天电话上都会关心她的鸭子，问长大了没有？每天能不能吃饱？等等。记得有一次鸭子因为吃了太多的土豆丝，大概是难消化，嗉子里硬硬的一团，不吃不喝，嘎嘎地叫着，女儿心疼得直流眼泪，要求我立即找兽医给鸭子看病。好在第二天它就好了，从此吃东西不敢喂的太多。小鸭子每天都要戏水，妻子在卫生间弄一盆水，把鸭子放在里面，它把头扎在水里嬉戏，水花四溅，像个孩子似的，玩得很开心。
小鸭子几乎一天一个样，长得飞快，第二次换的纸箱都不能关住它了，它一跃就能够跑出来，然后把地板弄得很脏。这些倒是其次，因为天旱，草丛里的蜗牛越来越少，最后都找不着了。小鸭子吃惯了这样的美味，其它食物一概不吃，包括鸡皮等肉类东西，它也拒绝了。它不喜欢的东西叼到嘴里一抡两抡就撇开了，扔得很远，地上一片狼藉，到处都是。没有了蜗牛，鸭子拒绝吃其他的物品，因此一天天地消瘦。这个时期它正在长身体，羽毛渐丰，变得非常好看了。但是不吃东西会被饿死的，我于是跟妻子商量把鸭子送出去。妻子说要送鸭子必须经过孩子的同意，我征求女儿的同意，得到的答复是：“你不要得寸进尺！如果今天把鸭子送人，我明天就回西安，然后买一万只！”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就这样，鸭子在家里又待了几天，妻子每天还是会带着它去找食。可是蜗牛已经绝迹了，顶多能逮住几只蟋蟀或蚂蚁，蚊子却乘机而动，吸得满身都是血。妻子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，它如此挑食，会被饿死的。我们于是再次跟小宜商量，说如果不把鸭子送出去，那么它就会活活饿死的。小宜考虑了很久，最后很无奈地同意了，但是要求送到有水有鸭的地方，让“苦呀”有个好归宿，我们同意了。
征求了孩子的同意后我们也下定了决心，于是第二天便骑着自行车往曲江池公园去。那是一个新建的公园，环境优美，里面有很多鸭子，“苦呀”在那里一定会找到幸福的。
冒着酷暑一路骑车，挥汗如雨地来到公园的湖水边，看见那些鸭群正在悠然自得地游水。想着不久的将来，我们的“苦呀”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，心里就觉得惬意，美滋滋的。妻子把小鸭悄悄地从纸箱里拿出来，然后放进了水里。谁知这家伙马上就出来了。妻子又把它扔了进去，它很快就挣扎着爬上岸来，冲着妻子“苦呀——苦呀”地叫。我们不甘心，于是把它带到离水面高一些的桥上，然后扔了下去。它惊慌失措地在水面站稳，然后拼命地游了回来。这时桥上的很多人发现了这只小鸭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——它为什么不回到水里去呢？它一上岸，小孩子们便跟着追，追得小鸭子拼命地跑，我们于是就出面制止。大家见是我们的鸭子，于是就问养这么大了，为什么要放到湖里？妻子苦笑着说家里养不成，没条件。说完把“苦呀”又扔进了水里。小鸭子似乎愤怒了，头也不回就游了回来，一上岸就大声地叫“——苦呀——苦呀！”并且不理我们了。这时站在一旁的观众看不下去了，纷纷谴责妻子的行为，说她没有爱心，孩子的宠物，既然它不愿意到水里去，就带回去吧。妻子犹豫了，无助地看着我。我也没了主意。
这时，“苦呀”被一群小孩追着到处乱跑，它不是擅于奔跑的，因此早就气喘吁吁，几次次跌倒在地。我们正在考虑该怎么办，养鸭员来了。他逮住鸭子就扔进了水里，“苦呀”很快就游了回来；再扔进，再游过来，显得很顽强。饲养员很奇怪，这只鸭子怎么了？为什么不愿意回到水里？我们于是就给他说了，是自己养的鸭子，希望他能够收留。养鸭员笑了笑，过去摇了小船，把鸭子带到湖心的岛上去了。
我们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，想到小鸭终于有了好的归宿，觉得也对得住它了。我们站在岸边看了半天，阳光笼罩下的小岛很美丽，三三两两的小鸭走上岸休息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飞来飞去，显得生机盎然。我们不顾烈日的暴晒和保安的呐喊，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。走过几道洞涵，来到对面湖边，从那里还能看见小岛，小鸭子就卧在养鸭员的脚下，静静地在那里守着。过了一会，它不见了，妻子说咱们到桥上看看，那里肯定能看见。我们于是又来到了桥上，看见小鸭子还在那里，只是不吃也不下水。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站在桥上，无心观赏一湖的风景，不知不觉间竟然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，看见小鸭正在水边游玩，于是会心一笑，又折了回来。回来后在对面坐了一会，看不见鸭子了，于是又回到了桥上。妻子说你有神经病啊，既然已经送到那里了，为什么就割舍不下？是的，我觉得就是割舍不下，神不知鬼不觉夫妻俩又来到岛的对面，在那里看了半天，然后准备绕湖半周，从那边回去，等小宜回来的时候带她来这里看看。
我们走到了湖的东边，那里有很多巨石，都是从秦岭拉来的，湖光山色，分外动人。有的石头重数百吨，真不知是怎样拉过来的。湖水是流动的，有山有瀑布，置身其中，仿佛在山里一样。几天前曾经来过这里，认为是西安最好的公园了，里面有很多雕塑，以唐代为主题，从李白到仕女，生动活泼，非常有趣。湖边是大型的壁刻，上面是古长安的山水，很有气势。
没想到这是条单行道，保安不让过去。眼看着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，还要原路返回，心里不免悻悻然，很无奈。妻说走吧，顺便还能再看看鸭子，跟它告别。我点点头。不一会就来到刚才的地方，两个人像找自己的孩子似的在岛上望着，阳光虽已西下，但还是很耀眼，我们都有些看不清了，不知道小鸭子躲到啥地方了，或是生我们的气，故意躲起来不让我们见？正纳闷，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：“——苦呀——苦呀！”一扭头，发现小鸭子就在跟前，浑身湿淋淋的。看样子它刚从岛上游过来，不见了主人，正在四顾茫然。我们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，不知该怎么办。这时公园的巡逻骑着摩托过来了，看见鸭子二话不说就仍进了湖里。小鸭跟前几次一样，很快就游了回来，那人以为是扔的近的缘故，捉起来狠狠地又甩了出去。小鸭猝不及防，一头扎进水里，半天才浮了上来，然后马上又游了回来。我的心“噌”地一声，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，等到那个人拿起来准备使出更大的力气扔出去的时候，我们几乎是同时说话了：“不要扔了，那是我们的鸭子。”那人把鸭子放在地上，小鸭几次进水，还没有丰满的羽毛全湿了，站在那里瑟瑟发抖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，嘴里不停地叫着：“——苦呀——苦呀！”巡逻说这鸭子很犟啊，硬是不进去。我们苦笑了一声，什么也没说，捉着小鸭就往回走。
一路上，妻子一直在下着决心，说什么也不能再送人了，我们要把这只鸭子养下去。我说是的，它太坚强了，感动了我。小鸭湿淋淋地站在自行车的网兜里，浑身还在颤抖着。妻子怕它感冒了，于是就抱在怀里。我们从中午出发走到这里，专程来送鸭子，没想到磨蹭了一个下午，最终还是把它抱回来了。
晚上的时候小宜打来电话，问鸭子还在吗？我们说送出去了。她说公园里那么多的大鸭子，会不会欺负“苦呀”？我们说不会的，让她放心。两个人相视一笑，还想着等孩子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呢。
那天晚上，小鸭子成了我们的另一个孩子，我们守在跟前，生怕它生病了，妻子给它喝了一些柴胡，然后弄了些菜叶喂它。许是饿了一天，它饥不择食吃了一些。那天我们一直让它待在客厅，拉了妻子就收拾。小鸭经历了这次劫难，好像更加懂事了，那天晚上竟没有叫。
然而第二天，第三天，它又不吃东西了。带到院子也没什么可吃的。天气燥热异常，没有雨，也没有蜗牛。“苦呀”回到家就叫，叫得人心烦意乱。
“趁小宜没有回来，还是得送人。”我说。
“送谁啊？公园那么好的地方它都不待。”妻子说。
“找个喜欢它的人送给吧。”我说。那天倒是有几个人想要，怕他们养不活，所以就没有给。
妻沉思了半响，没有言语。
第二天中午，我正在办公室，妻子打来电话，说把鸭子送人了。
“什么？”我有些诧异。因为经历了公园的一幕，虽然知道它不能养，但还是没有想这么快就送人的。小鸭越长越漂亮了，孩子回来看见了，肯定喜欢得不得了。
“送人了。它今天啥也不吃，并且不停地叫，纸箱子也圈不住了，一下就跳出来了，然后满屋子乱叫，叫得我心烦意乱。”妻子说。
“送给谁了？”我问。
“一个不认识的人。我打电话就是这事。”妻子说完后把电话挂断了。
我将信将疑。因为这只鸭子在妻子的心中还是占着比较重要的地位。她为这只小鸭付出的也最多，包括身上的那些红色的肿块，被蚊子咬得遍体鳞伤。我不信她一下子就把它送人了，那天一路上她还在自责，说这是孩子的宠物，怎么也得养着。
可是下班后回到家里，鸭子真的不见了。餐厅已收拾的干干净净，纸箱子也扔了。
“真送人了？”我说。
“我哄你干啥？送走了。”妻子说。
“那人能养活吗？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我先问了一个老太婆，人家不要，然后就给了那个开网吧的人了。”妻子说。
我半天无语。妻子看出了我的失望，说：“你不是让我把鸭子送人么？怎么又反悔了？”
我停顿了一下，说：“送了也好。一把肠子拽断。”
那天晚上，两个人都没话，我的心情乱糟糟的，说不出的滋味。看妻子时，她的眼圈竟红红的。
“我其实也不想送人呢！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？我比谁都难受。”妻幽幽地说。
“不说了，睡吧。”我拍拍她的肩膀，想把这件事忘记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我上班去了，妻跑去看鸭子去了。她嘱咐人家要按时喂养。小鸭看见她探起头不停地叫“苦呀——苦呀！”想跟着回来，她说自己都犹豫了。
过了一天，她又去看了。她告诉那个人，让他要记得给鸭子喝水，并且放一盆水让它玩。那人嗯了一声，显得有些不耐烦。
下午回到家中，妻说她又去看鸭子了。我说我也想去看看。
我们于是就一同去了。
“鸭子跑了。”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。
“跑了？怎么会呢？”妻子说。
“纸箱子倒了，它就跑了。”那人说。说完便把头扭向别处，不再搭理我们了。
我们的心沉沉的，像投往湖底的一块石头，越往下越凉，一时很懊丧。回家的路上，妻说其实今天早晨她去的时候就是后悔了，只要那人说嫌麻烦，她就将鸭子捉回来了。我说人家就是嫌你麻烦，每天都来看，才将鸭子送人了。
妻半响无语。
那天晚上，我们的心情一团糟，什么也不想做，也不想说。无意中走到餐厅的时候，似乎还能听见“苦呀——苦呀”的叫声。可是可爱的小鸭不会再回来了，也再也见不到了，这是现实。
这时，小宜的电话来了：“妈妈，我的鸭鸭没有送走吧？”
“送走了啊，不是给你说过了吗？”妻说。
“哦，你给我的钱我一分未花，我要回来用它去看鸭子呢。”女儿的声音脆生生的，永远是那么好听。
我们相视一笑。一回头，发现妻的眼里已溢满了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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